2.秦淮红粉闯教堂(本章免费)

孟书娟迈着被毛巾隔离的两条腿 不灵便地走回《圣经》工场。爬上楼梯后 她马上进入梦乡的和平。

天微亮时 女学生们都起来了。是被楼下爆起的女人哭闹惊醒的。

阁楼有三扇扁长形窗户 都挂着防空袭的黑窗帘和米字纸条。纸条此刻被女学生们掀开了。从那些小窗可以勉强看到前院和一角边门。

书娟把右脸蛋儿挤在窗框上 看到英格曼神甫从后院奔向边门 又宽又长的起居袍为他扬着风帆。英格曼神甫边跑边喊:“不准翻墙!没有食品!”

一个女学生们大着胆子把窗子打开。现在她们可以轮挨着把头伸出去了 边门旁的围墙上坐着两个年轻女人 穿水红缎袍的那个 像直接从婚床上跑来的新嫂嫂。另一个披狐皮披肩 下面旗袍一个纽扣也不扣 任一层层春、夏、秋、冬各色衣服乍泄出来。

女孩们在楼上看戏不过瘾 一个个爬下梯子 挤在《圣经》工场的门口。

等书娟参加到同学的群落中 墙上坐着的不再是两个女子 而是四个。英格曼刚才企图阻拦的那两个 已经成功着陆在教堂的土地上。连赶来增援的阿顾和陈乔治都没能挡住这个涕泪纵横的先头部队。

英格曼神甫发现工场门口聚着一群窃窃私语的女学生 马上凶起来 对阿顾说:“把孩子们领走 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!”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养的胡须有半厘米长 所以他看起来陡然增高了辈分。

书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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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人。

女孩中有那些稍谙世故的 此刻告诉同学们:“都是堂子里的。”“什么是堂子?”“秦淮河边的窑子嘛!”……

阿多那多副神甫从主楼冲出来 跑着喊着:“出去!这里不收容难民!”他比英格曼神甫年轻二十多岁 脸比岁数老 头发又比脸老。他名字叫法比 教民们亲热起来 叫他扬州法比。法比地道的扬州话一出口 女人们和哭闹恳求便突然来了个短暂停顿。然后她们确信自己耳朵无误 喊出与菜馆厨师、剃头匠一样字正腔圆的扬州话 确实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。

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说:“我们是从江边跑来的!马车翻了 马也惊了。现在城里都是日本兵 我们去不了安全区!”

一个是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报告:“安全区连坐的地盘都不够 就是挤进去 也要当人秧子直直地插着!”

一个浑滚滚的女人说:“美国大使馆里我有个熟人 原来答应我们藏到那里头 昨天夜里又反悔了。不收留我们了!姑奶奶白贴他一场乐呵!”

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说:“日他祖宗!来找快活的时候 姐姐们个个都是香香肉!”

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乱神慌。阿顾上来拉她 她犟开了。她发现其他女孩已经回到阁楼上去了。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入侵。他左一棒、右一棒地空抡 把哀求退还给女人们:“姐姐们行行好!你们进来也是个死!要么饿死 要么干死。学生们一天才两顿稀的 喝的是洗礼池的水 行行好 出去吧!……”木棒每一记都落在水门汀地面上和砖墙上 一记记回震着他的虎口和手腕 最疼的是他自己。先上来的女人用石头把墙头插的碎酒瓶、烂青花碗茬子敲下去。

那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甫跪下来 微微垂头 于是孟书娟就看见了这个她终身难忘的背影。这是个被当做脸来保养的背影 也有着脸的表情和功用。接下去和这女人相处的时间里 书娟进一步发现 不仅是她的背;她身上无一闲处 处处都会笑、会怨、会一套微妙的哑语。此刻孟书娟听着英格曼神甫穷尽他三十年来学的中文 在与她论争 无非还是陈乔治那几句:粮没有 水没有 地盘也没有 人藏多了安全也没有。英格曼词不达意时 就请法比把他的中国话翻译成扬州中国话。

女人跪着的背影生了根 肩膀和腰却一直没有停止表达。

她说:“我们的命是不贵重 不值当您搭救;不过我们只求好死。再贱的命 譬如猪狗 也配死得利索、死得不受罪。”

不能不说这背影此刻是庄重典雅的。说着说着 盘在她后脑勺上的发髻突然崩溃 流泻了一肩。好头发!

英格曼神甫干巴巴地告诉她 他庇护的女学生中 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 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。他们几天前都发过电报来 要神甫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。他一一发回电报 以他的生命作了承诺。

法比失去了耐心 还原成扬州乡亲了。他用英文对英格曼神甫说:“这种语言现在是没法叫她们懂的!必得换一种她们懂的语言——陈乔治 让你演戏台上的孙猴子呢?打真格的!”

阿顾早就放弃扭送书娟了。此刻他扑出去 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做戏舞动的木棒。一个女人坠楼一般坠入阿顾怀抱 差点儿把阿顾的短脖子彻底砸进胸腔。女人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睡 瘌痢斑驳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 露出一线净光的身体。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 就是他自己的老婆 这时吓得“啊呀”一声号叫 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。趁这个空当 墙头上的女人们都像雨前田鸡一样纷纷起跳 落进院内。还剩一个黑皮粗壮的女人 从墙外又拽上三四个形色各异、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。

法比一阵绝望:“还得了啊!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!”无论如何他是神职人员 动粗是不妥的 只能粗在话上。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:“你们这种女人怕么事啊怕?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去啊!”

好几个女人一块回嘴:“还是洋和尚呢!怎么这样讲话!”“想骂我们好好骂!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!……”

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 但女人缠劲很大 两条白胳膊简直就是巨形章鱼的须 越撕扯缠得越紧。

英格曼神甫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当 悲哀地垂下眼皮 叫阿顾干脆打开门。

书娟看着那个姣好背影慢慢升高 原来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。此刻 被扫得发青的石板地面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。女人们的箱笼、包袱、红粉黄绿的绸缎被盖也跟着进来了 缝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发绳、长丝袜和**小物件的带子。

我姨妈书娟此时并不知道 她所见闻的是后来被史学家称为最丑恶、最残酷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细部。这个细部周边 处处铺陈着南京市民的尸体 马路两边的排水沟成了排血沟。她还得等许久才知道好歹 知道她是个多幸运的孩子 神甫和教堂的高墙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;人头落地 胸膛成为一眼红色喷泉时原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声响。

她站在工场门口 思绪突然跑了题: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、偏爱 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刻单单把她留在这里 让这些脏女人进入她干净的眼睛?她一直怀疑父母偏爱他们的小女儿 现在她可以停止怀疑了;他们就是偏爱她的妹妹。父亲得到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 很快宣告他只能带小女儿去 因为小女儿还没到学龄 不会让越洋旅行耽误学业。母亲站出来声援父亲 说更重要的是想请美国的医生给小女儿治治哮喘。父母都劝说书娟 一年是很快的 转眼间就是一家四口的团聚。真是很想得开 早早为受委屈的一方想开了;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儿宽谅了他们自己!

远在宁波乡下的外婆和外公本来要逃到南京来避难 顺便照顾书娟 但一路上兵荒马乱 往西的水路、陆路都是风险 八百多公里的旅程会是一场生死赌局 再说老人们自知他们的庇护并不强于英格曼神甫和他的美国教堂。他们在电报里还惦记书娟的功课 跟同学们一道 好歹不会荒了学业。

书娟在不快乐的时候总会想到些人去怨怪 她心里狠狠怨怪着父母 甚至妹妹书嫚 眼睛却进一步张大了:这个妖精是怎么了?死在阿顾怀里了!貂皮大衣的两片前襟已彻底敞开!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闪 一具**妖形毕露 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不鲜鲜的牛奶。她赶紧缩回门里。

站了很久 书娟脸上的臊热才褪下去。这种不知臊的东西要十个书娟来替她害臊。

书娟逃一样攀爬梯子 回到阁楼上。女孩们还挤在三个小窗前面。所有米字形纸条都被揭下来 黑色窗帘全然撩开 三个扁长窗口成了女孩们的看戏包厢。楼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 女人们四处乱窜 找吃的、找喝的、找茅房。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墨绿色上等绿绒斗篷 对洋和尚们抱歉说 一夜都在逃命 不敢找地方方便 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了。说着她谢幕一般消失在披风后面。

法比用英文叫喊:“动物!动物!”

英格曼神甫活了近六十年 光是在中国就经历过两场战乱:北伐、军阀 可他从来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场面 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贱的人等。神甫有个次要优点 就是用他的高雅战胜粗鄙 于是对方越粗鄙 他也就越高雅;最终达到雅不可耐 正如此刻 他用单调平稳的嗓音说:“请你克制 阿多那多先生。”然后他扭过脸 对着窑姐们 包括那个刚从绿绒斗篷后面再次出场 两手束着裤带一脸畅然的窑姐 咬文嚼字地说:“既然诸位小姐要进驻这里 作为本堂神甫 我恳求大家遵守规矩。”

法比用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:“神甫 放她们进来 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!”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:“死活都给我撵出去!看见没有?一个个的 已经在这里作怪了!”

腰身圆润的窑姐此刻叫了一声:“救命啊!”

人们看过去 发现她不是认真叫的 目光带一点无赖的笑意。

“这个骚人动手动脚!”她指着推搡她的阿顾说。

阿顾吼道:“哪个动你了?!”

“就你个挡炮子的动老娘了!”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。

阿顾反口道:“动了又怎样?别人动得我动不得?”

人们看出来 阿顾此刻也不是完全认真的。

“够了。”英格曼神甫用英文说道。阿顾却还没够 继续跟那个窑姐吵骂。他又用中文说:“够了!”

其实英格曼神甫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 跟窑姐们正在暗中里应外合。

法比说:“神甫 听着……”

“请你听着 放她们进来。”英格曼神甫说。“至少今天一天让她们待在这里 等日本人的占领完成了 城市的治安责任由他们担当起来 再请她们出去。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称 相信他们的军队很快会结束战斗的混乱状态。”

“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!”法比说。

“那么 两天。”

英格曼神甫说着转过身 向自己居处走去。他的决定已经宣布了 因此他不再给任何人讨论的余地。

“神甫 我不同意!”法比在他身后大声说。

英格曼神甫停下来 转过身 又是雅不可耐了。他淡淡地回答法比:“我知道你不同意。”然后他再次转身走去。他没说的话比说出的话更清楚:“你不同意要紧吗?”这时候英格曼神甫以高雅显出的优势和权威是很难挑战的。法比·阿多那多生长在扬州乡下 是一对意大利裔的、美国传教士的孩子 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 把他们看得贱他几等。英格曼神甫又因为法比的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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